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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流年】疙瘩五和他的狼(小说)

日期:2022-4-28(原创文章,禁止转载)

南风热乎乎的扑面吹来,村子西面的玉米地齐刷刷地唱歌。队长站在路上,抬头只能看见绿汪汪的玉米稍了,该到五爷家去了。

五爷正坐在房檐台上喝汤,他的虫子们散漫在院子里,人来了,也不避让。

五爷是老单身汉。他父母早亡,靠伯父养大,在族里排行老五。小时候长黄水痂,留下满头的疙瘩,村里人都叫他疙瘩五。疙瘩五自小性格孤癖,不爱往人堆里钻。他常常蹲在城门口,老园子里,和虫虫鸟鸟说话。别的孩子成群搭伙,他一个人胳膊上缠条二指粗的长虫,爬在坎崖下挖甜根。长至成人,伯父给他张罗婚事,一打听,姑娘都不愿意了。后来,老一辈人渐渐老了,走了。疙瘩五的世界就剩下他和他的虫子了。

他的栖身之所是村上分的,一间厦子,坐南朝北,一间灶房,坐西朝东,两相错开的地方就是院子。疙瘩五和他的虫子就在这院子里悠哉优哉地活着活着,活的村子里的人都叫他五爷了。

“五爷,喝汤呢?”队长站在院外。“嗯,你喝了?”疙瘩五应声放下碗,他的猴子从窗台上跳下来,接过碗,到灶房外面的水缸前舀水洗碗。“喝了,五爷,又得麻烦您老了。”“知道了,你放心。”疙瘩五站起身往里走,虫子们在脚下簇成一团。“那今晚怕就得去?庵子给您老拾掇好了。”队长又加了一句,才转身走了。他知道,事成了。其实事不是大事,也不是难事,就是看队上的西瓜地。

疙瘩五住村南头,瓜地在村子北面。他夹着一块破布慢慢朝北走。前面飞着老鹰,地上长虫蠕蠕爬行,后面兔子蹦蹦跳跳,兔子后面跟着绒球似的刺猬,疙瘩五肩膀上架着咕咕的鸽子,走在刺猬后面,小黄鼠缩头跟在疙瘩五脚后跟静静地挪,一行走成优美的线条。唯一有特权走在线条外面的是他的狼狗黑子。黑子是疙瘩五最忠实的朋友。疙瘩五眼里看的心里想的都说给黑子听,黑子聪明灵敏,常常和主人咿咿呜呜地说一晌。现在它威武地护着主人向瓜地走去。孩子们欢喜地追着看,大人也不去管,他们知道,五爷的虫子不伤人。

疙瘩五走完村子的巷道,走上大路的时候,西边的天空像疲乏的眼睛隐去最后一丝红光。偶尔起一阵风,哗啦啦的,玉米稍子乱了,天上的星星乱了,疙瘩五心不乱,疙瘩五的虫子不乱,静静地一直走到瓜庵。疙瘩五躺在铺上,头枕青砖,肚子上搭着破布。虫子们各自安顿好自己,黑子到地头巡逻去了,跑了一圈,他趴在主人头边眯着了。

疙瘩五被一阵细若游丝的声音叫醒了,他一睁眼,黑子正看着他,他说:“黑子,你听见了。”黑子点点头,他抬脚往外走,“我去看看。”黑子挂住他的脚,疙瘩五拍拍黑子的头,“没事,几只小狼崽。”疙瘩五被那声音惊醒时,就一切了然于胸,失母的小狼崽,窝在北面子老崖下面。也只有疙瘩五能找到这个狼窝,三只狼崽,剩一只活着,眼睛已经睁开了,走路还不稳当。

疙瘩五把小狼崽带回来了,黑子不愿意。月朗星稀的夜晚,疙瘩五抱着小狼和黑子聊天,一夜,两夜,黑子愿意拱拱小狼了。

岁月流转,四季轮回,又一年夏天来了,疙瘩五带着他的虫子又住到了瓜庵。疙瘩五老了,有些力不从心。幸亏有小狼,它长得和黑子一般高了,是主人的得力助手。晚上,它和黑子分工合作,一点也不用主人操心。可是,黑子却告诉疙瘩五,小狼每夜都往外跑。

疙瘩五也觉出了小狼的异样,他不肯相信。那一日歇晌,他支走黑子,叫来小狼。伏里天气,太阳照在庵子顶上,空气燃起火焰,大杨树的叶片都打蔫了。疙瘩五坐在庵子里,摸着小狼的头絮絮说着。那一天,小狼唯一一次取代了黑子的位置,睡在疙瘩五的头边。

小狼听到疙瘩五匀称的鼾声后,睁开眼睛,嗅嗅他的脸,呲着尖牙慢慢向他的脖子靠近。到底是畜牲,小狼不知道,主人没睡,试它呢。疙瘩五砸了小狼一砖,小狼哀嚎着跑了。黑子要去追,疙瘩五摆摆手,一阵漆黑和堵塞让他倒了。

疙瘩五病了,是心病。深冬,疙瘩五走了,入土为安,善终。

那是1959年。接下来的这两年,关中道上的这个村子没有看到老天的一滴水,庄稼颗粒无收。人们吃光了一切能吃的东西——树叶、树皮、杂草、长虫,老鼠之后,一些人慢慢倒下了,开始还挖坑起坟,后来就抬到城壕,扔几锨土一盖。第二天,那些尸体总是被咬得稀烂,给人们惶惶的日子又添了一丝恐惧。直到人狼对视的那一刻。早晨,抬着尸体的人们刚走到城壕口,那狼抬头,一个转身就跑了,把它健壮的身影,油黑的毛色留在人们眼里。有人认出是五爷的狼,狼吃了一个冬天的死人,项上长鬣挂满了血土混合的珠子。夜里,它刷刷地跑过村子。

第二年夏忙罢,两个人在南面子地里锄玉米苗。那狼来了,从背后扑向人,人察觉,刚转过身,狼就扑上来了,人两手死死卡住狼脖子,大喊救命。狼两脚撑地,前爪搭人肩上,直立和人对峙,另外一人边跑边喊:“你笨得很,用脚踢狼肚子呀。”边喊边抬脚踢,那人脚还未放下,狼已抬起一脚照人的肚子一划,拽出一节肠子跑了。那是狼咬死的第一个活人。

伏天里,他又吃了一个小孩。晚上,人们在家门口睡觉,后半夜,露水上来了,打醒了灵醒人,喊一声,人们吆吆喝喝地抱娃娃,卷席子。一个女人哭喊娃不见了。点灯,寻找,折腾到天亮,才顺着血迹找到老崖下,娃只剩一副骨架了。母亲当场疯了,喊着打狼。

五爷的狼真是禽兽了,得打。人们缠火把,准备铁索,老人们传授了打狼的要领,青壮年人手一根木棍,把村子四周搜了个遍,不见狼的影踪。有老人叹息:“唉!那畜牲到底是老五管大的,知道咱要打它,不来了,也好。”

可是它来了,它在村子西边的公墓地里咬死了一个扫落叶的老婆,一口未吃。它蹲着,在暮色中等待,在人们的迷茫中消失。第二天,一个拾雁粪的老汉又成了尸体,依然一口未吃。人们明白了,狼在报复,那畜牲竟然恨人。白天,人们万分防备,一过半夜,它沿着每一个巷道刷刷地跑,嗥叫,有孩子的人家操一夜的心。

眼看着年根底了,日子过不安生不行。村长和一些人关起门商量,七嘴八舌中有人说:“这畜牲寻不着,逮不住,不上套,要想安生只有打死它,但它灵性,狡猾,平地上缚不住,只有撵到河滩的胶胶泥上陷住了,才能打。这得请乡下的人帮忙,咱人手不够。”村长说:“只要能打死,我去给人下话。”

香火祭五爷,一切依计安排。那一夜,天无星斗。过半夜,狼又刷刷地来了,一声喊起,火把堵了后路,狼不慌,它看定了路才跑,火把始终追随,一路火把,一路呐喊,它蹿跳腾挪,总在火把里。黎明时分,上渭河滩,此时天灰白,渭河静静流淌,狼蹲了片刻,昂首扬鬣,奔河滩而去,那团裹着油亮的毛色的白气渐渐慢了,停了,狼哀嚎回首,看到满天的石头。

1962年冬末,狼死,乱石加身,死于非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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